这本书毕竟被ban掉了,还是以英语名字显示比较好,中间的摘抄也会因为不可抗力因素出现奇怪的天窗和缩写,实乃无奈之举。
但就内容而言,对理解中国社会,尤其是00年上下的中国有一定的借鉴意义,一昧追捧或是否定所有都不可取。
第一章 飞向应许之地
从今天开始回溯,中国的改革大致可以分为一下几个阶段。
改革:阳光灿烂
从 1978 年中国共产党十一届三种全会,到 1984 年中国正式开始城市改革,是中国改革阳光灿烂的日子。这一时期,以农村改革为轴心的中国改革激活了中国农民巨大的创造热情。
成功的农村改革(包括乡镇企业的初步生成)以及对外开放格局的基本确立,是这一时期中国改革的一个基本特征。
蹒跚之旅
所有这一切对改革的乐观态度都是建立在这样一个基础上的:改革的逻辑还没有来得及与旧体制的逻辑发生摩擦。
当与传统经济体系以及政治权力联系紧密的中国城市仍然没有与改革产生正面冲突的时候,改革的效果立竿见影。
从总体上说,这个阶段的中国改革具有令人困惑的两面性。
- 一方面,第一阶段的改革成果继续发挥作用,普遍的收入提高以及对外开放领域所取得的进展创造一个个让人目不暇接的消费浪潮,家用电器等象征现代生活品质的消费品开始快速进入普通中国人的家庭。
- 另一方面,城市改革开始误入歧途,而以此为起点,各种政治、经济和社会矛盾开始积累 。对以权谋私的不满以及通货膨胀所引发的忧虑准确折射了当时中国人的疑惑。
更有战略意义的则是,中国的市场经济成分由于这种结合(对外开放与中国农村改革在沿海地带的结合)得到了一个更加稳定支撑点,从而成为独立推动中国经济增长的主要力量。
在中国改革的整个第二阶段,中国的人口流动实际上存在着两个基本方向,一是在农村的就地流动,即大量农民在本地从农业转向乡镇工业;另外一个则是内地向沿海地区流动。
由于国有企业在传统政治体系中本质上的官僚特征,所谓“放权让利”实质上是传统官僚体系内部的一种权力重新分配过程。
以不受监督的官僚体系之手为全体民众谋福利,其中悖论无异于与虎谋皮。
在城市改革中如果选择“还权利于民”的模式,不仅将失去对改革进程的控制权,也将同时失去对“改革”的解释权,更为紧要的是,这种带有强烈政治改革意涵的模式一旦启动,势必将对官僚阶层的整体利益造成难以预测的冲击。
中国的城市改革之所以选择“官僚分权”模式,选择改革模式必然是以自己的利益最大化为首要取舍。1984 年中国改革的选择不是偶然,而是政治体制的一种“故意”,它不是一种经济选择,而是一种政治选择。指出并记住这一点非常重要,因为这是中国 20年改革贯穿始终的一个隐秘逻辑,是我们理解 25 年改革的一把关键钥匙。这个秘而不宣的逻辑到今天仍然强有力的支配着中国的改革路径,而且业已成为当今中国诸多重大社会问题的渊 。
在危机中争取到的民主,可能因为危机而变得十分短暂。如果不将民主建立在扎实的阶层利益的基础之上,其脆弱性一望即知。
如此,中国改革就只能在一个极其狭窄的险径上突围。这条险径必须满足的一个严格约束是:在官僚集团利益最大化的前提下推动经济增长。
后改革时代
分析邓小平的改革思想,我们能够发现两个鲜明的主题,或者说两个一以贯之的目标:
- 一是经济增长,这是第一位的,用邓自己的话来说就是“发展是硬道理”;
- 二是政治及社会稳定。在邓那里,稳定被看作实现经济增长的一个决定性的条件 。但这个条件如此重要,以至于成为中国改革的另外一个不可逾越的边界。
官僚体系(包括政府的各种部门和各级地方政府)按照对中央政策精神的理解,来组织、推动、参与经济活动。
不过,由于任何官僚体系都不是利益中立的,这一模式的另外一个可能的隐含意义就可能变成,在推动经济增长的同时,最大限度的维护和扩大官僚集团的利益。在一个对官僚政治体系完全缺乏监督的国家中,这个改革路径特别容易向后一种改革蜕化。
从某种角度上说 ,改革的全部意义在于:打破旧有的导致低效率的分配制度,并确立一种能持久推动经济成长和经济创新的合理分配制度 。然而这一目标在导入城市改革尤其是 1992 年之后,变得越来越难以辨认。
在经济增长的表象之下,旧的分配制度却以新的面貌开始加速运转。以前主要被用来分配社会等级的政治权力,现在变成了分配社会财富的主要依据。而这种反改革的分配制度正是改革发誓要首先革除的。
中国这种独特改革模式在 90 年代的长期持续所引发了另外一个后果,即: 中国经济中出现了广泛的“权力经济”。这种用权力与资本紧密编织起来的畸形经济成分,混迹于中国漫长的改革过渡之中,已经逐渐成为中国经济中的恶性肿瘤 。
权力经济的超速发展 ,是以官僚政治权力对经济和社会体系的单向输出为手段的。中国改革模式一方面无限制的放开政治权力对经济和社会的输出,企图用政府的有形之手推动快速经济增长;另一方面却绝对封闭社会对政治体系的输入。
对于一个特别善于压抑自己情绪的中国社会而言,最可怕的可能是那些被剥夺者的忍气吞声,一付逆来顺受的样子。因为这等于告诉执政者,他们准备秋后算总帐。
相形之下,那种看上去声势浩大,但显然具有娱乐性质的现代游行,实际上并不值得担心。
一个分化了的并将继续分化的社会,一个大量的冲突资源都已经逸出了传统政治系统的社会,是不能用传统政治刹车的方式来加以调控的。
改革的合法性基础就不再能单单依赖于经济增长,而且要依赖于经济增长的速度。一个荒诞的经济逻辑在经济史中出现了:不保持 7%以上的增长速度,社会就不能稳定。这并非中国宏观经济管理者在自我吓唬,这的确是一个非常严酷的事实。在后改革时代的中国领导人那里,这句话的意思是,不保持这样的经济增长速度,中国的失业问题,金融问题等一系列曾经被速度掩盖的问题就将大白于天下。
历史的机会并不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变得更加可能,机会之所以是机会,正是因为它千载难逢。而历史一旦按照另一种路径展开,其惯性就会大的惊人。
这种增长仍然是某种行政主导增长的变异,而不是消费者主导的自主增长。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我们要对这个增长奇迹保持非常高的警惕性。
历史从来就没有证明过,一群仅仅具备贪婪欲望的原始人聚在一起,就可以自动的创造出神奇的现代资本主义。这种神话只存在于某些固执的原教旨主义分子的臆想之中,从来就没有存在于我们的经验世界中。
以官僚集团利益最大化的改革逻辑却一直在主导潮流并贯穿始终。换言之,官僚利益集团的利益最大化始终是中国改革(不是经济增长)的一个主要动力。
直到今天为止,中国改革(如果它的目标是指向一个现代化国家的话),并不像其奇迹般的 GDP 所显示的那样,已然走上了一条不可逆转的现代化轨道。其现有的成果,也完全有丧失的可能。现代化之路远不是一条启动了就必然一路向前的历史路径,它完全可能被突然中断或被锁入歧路。对于中国改革来说,后面一种危险相当之大。
第二章 改革死了
改革的终结
以中国的舆论管制程度,如果某个问题被允许在公开媒体上讨论,就意味着这个问题实际上已经发展到了非常严重的程度。不过,问题的实质并不在于这些社会问题的严重程度,而是在于它是不是可以在短期内消除,在于它是不是可以在现有的体制框架内加以改良,在于目前的这种体制是不是本身就是制造社会问题的根源。
因为一个被悄悄培育了 20 多年的体制已经长大并站立起来,从此之后,它将按照自己的意志和逻辑改造这个国家,再也不会理会个别领导人善良的道德意愿。
只要中国以官僚利益为核心的这个体制存在一天,官僚及其同谋者的最大限度攫取就不会止息,直到这个社会没有资源可供继续剥夺为止,到此,中国历史也将完成又一次可悲的循环。
虽然毛的鲁莽和浪漫造成了巨大的灾难,但将文化革命仅仅归结为权力斗争的产物,却是对中国历史的另一种无知。从某种意义上讲,毛的革命是针对中国城市特权阶级的一次农民革命。
城市精英集团(他们即便在城市中也只占人口的极小部分)完全垄断了从政治权力、到经济权力、到文化权力的社会总体性资源,社会的绝大部分资源都在这个狭小的圈子里私相授受。而与此同时,大部分人口却被排拒在这个圈子之外,只能完全被动的承受这个圈子的政治、经济及文化输出结果。
这个庞大的上层结构除了维持统治之外,剩下的冲动就是无孔不入的参与各种经济活动,与民争利,而对提供公共服务和公共产品鲜有兴趣。中国目前的官僚体系在产权保障、社会保障、公共卫生服务方面动机低落主要就是这个原因,即便他们勉强提供这些服务,也多半是出于某种牟利冲动。
但倘若遇到急景灾年或者剥夺太甚,无力维持最低限度的温饱,平时沉默、温顺的底层民众就可能呈现暴民化趋势,而底层的这种骚动,也将把上层结构推向冷酷的极化形态。这种极化形态的晚近版本就是极右的专制政权。
中国社会经过了 25 年之后,可能又一次被锁定在一条惯性强大的历史轨道之中。所谓锁定,指的是这样一种历史境遇:没有外部强力,路径将很难被轻易改变。
中国政治体系中向来就缺乏正常的利益表达机制,而在 1989 年之后,各阶层利益表达的空间更被压缩到了极限。由于中国改革模式中对社会稳定程度的极端高要求,任何带有抗议色彩的利益表达都可能被视为对社会稳定的威胁,因而成了“洪水猛兽”。
正如这位学者所看到的那样,一个以传统政治精英,新的经济精英和知识精英所构成的新的联盟出现了。这个联盟能不能成为未来中国执政者的社会基础我们不敢轻易判断,但这个联盟垄断了中国改革中的利益表达则是一个越来越彰显的事实。一个涉及亿万人利益的改革却将大多数人排斥在合法利益表达之外,无论如何都不能说是一种进步,对比中国 80年代,中国社会的利益表达渠道不是放宽了,而是显著地收窄了。
有消费能力的缺乏消费意愿,有消费意愿的却缺乏消费能力
这实际上在暗示,中国社会经过 25 年的改革,已经出现严重的分配失衡。而这种失衡的持续之长及扩展之快都显示,中国的分配模式已经在相当高的可能性被锁定,一个久别了的词汇——马太效应,正在回到中国人的生活当中。
在我们自豪地宣称我们已经基本建立了市场经济的基本框架的时候,我们的分配模式却仍然是带有强烈等级色彩的封建模式。这当然不仅仅是一种嘲讽,而是一种强有力的象征。它告诉我们,中国离现代市场经济还有多么遥远的距离。一个经济体系的健康与否从来就不是只看它的 GDP 总量,而是必然的包括它的分配;合理的分配也从来不像某些故弄玄虚的理论所说的那样,会影响经济体系的效率。
中国以权力等级为依据的分配模式之所以能够成立,是基于一个简单的事实,那就是政治权力牢牢控制着经济资源。
一方面广大国民不断通过汗水在积累财富,另一方面,政治权力体系又以国家的名义通过财政、金融工具抽取这些资源,以供各种靠近政治权力体系的内部人兴办各类五花八门的官办或“混合所有制”企业(化私为公)。接着,这些企业就会以各式各样的借口被掏空(化公为私)。
事实上,只要体制是允许掠夺的和盗窃的,那么,通过抢劫积累财富的成本就会比正儿八经做买卖要低廉的多。
只要权力不受到约束以及权力仍然控制着关键的要素资源,这个积累就不会停止。
那些为中国今天的经济成就而陶醉的人们可能忘记了,中国今天的情形与 2000 年来贯穿中国历史始终的情形仍然非常相似。一个可以随意抽取社会资源的上层官僚机的下面,是汪洋大海般的小规模私营经济。这些产权保护屏障脆弱的私营经济,不仅很难形成现代的中产阶级群体,而且一旦遇到经济萧条或者上层财政危机,他们就会成为官僚体系剥夺的首选对象。这就是说,他们离破产或者贫困仅仅只有一步之遥。
在绝大多数情况下,官僚体系的原始积累,都意味着底层阶级的绝对损失。
与这种“ 原始积累 ” 趋势相一致,中国的阶层结构也将重新回到 1949年之前,那就是重新创造一个人数不足全国人口 5%~10%,“但却几乎垄断全国文化阶层、官僚政权和巨大财富的统治阶级……这个统治阶级成分之庞杂和从大众中选拔贤才、维持自身地位及传统的能力。在世界社会史中首屈一指”(费正清语)。
与这种逐渐固化的分配模式及阶层结构像耦合 ,中国经济增长的模式也逐渐被锁定。仔细观察中国 25 年的经济发展,我们就会发现,推动中国经济增长的实际上有两个主要动力。一个来自投资,另外一个来自出口,而推动经济增长三驾马车中最为重要的消费,却始终萎靡不振。
低得不寻常的消费率,除了证明我们上面已经谈到过的分配严重不平衡之外,大概只能说明大多数中国民众的收入水平远远没有跟上 GDP 的增长步伐。
由于中国严重不均衡的分配模式已经趋于锁定,要想维持一定的经济增长速度(这在中国一直是一个政治性任务,因为它直接关系到中国的失业率),就必须努力提高投资率(在中国目前政府仍然控制大量经济资源的情况下,这是一个最容易做到的事情),而大量效益底下的投资必然进一步减缓国民收入的增长速度,收入增长的缓慢又反过来降低人们的消费意愿和消费能力,这就要求有更高的投资率。
这意味着,中国 GDP 的将近一半要靠与外部经济体系的交换来取得。这对于一个本应具有强大内部市场的大国经济体而言,相当异常。但在内部市场需求持续低迷的约束下,要想维持 GDP 的高速增长于不坠,恐怕只能进一步加大对外部经济的依赖程度。但是,如果想继续这一增长路径,就必须竭尽全力将劳动力价格固定在超低水平。由于劳动者的福利并不是中国各级政府的硬约束,而 GDP却是。所以对于各级政府官员来说,不惜血本吸引外资而不是想方设法提高收入、增加内部需求就成为了各级政府官员的“合理”选择。
这种长期来看延缓经济增长的办法正是以推动经济增长的名义出笼的。中国经济增长模式中的巨大悖论由此可见一斑。在增长速度依然是中国各级政府官员最重要的政绩考量的角度看,极力营造出口和外资繁荣以掩盖内部需求的不足,仍然是中国各级政府最“理性”的选择
强大的宏观形象是以政府对民间财富的抽取作为代价的。以宏观数据计算,人民币不仅需要升值,而且完全可以承受升值。但显而易见的是,人民币的升值将对大量依靠国际市场生存的就业人口,以及中国的农民造成沉重打击,而对这些弱势阶层的打击势必加大中国的阶层鸿沟。
这个以官僚阶级利益最大化为核心的改革模式得以成立的基本条件就是,政治权力本身的高度垄断,以及政治权力对经济、文化等社会总体性资源的无监督的强有力控制。
一直蛰伏在中国改革中的政治幽灵,完全有可能反过来吞噬我们已经得到的一切,将我们再次抛入历史黑暗的轮回之中。无论这个轮回被赋予多么炫目的现代色彩,但在精神上它仍然是历史的一次简单而粗痞的重复。
他们是一群狡猾但完全丧失了自组织能力的原子化个人。中国人的这种文化选择是无奈的,因为仅在咫尺的,就是中国官僚体系在改革中不断“成功”的示范。在完全失去了对中国官僚体系的约束能力之后,中国人只能争先恐后的加入这种“市侩”比赛,以免在残酷的“物竞天择”中被淘汰出局。这其实就是我们在近十年的改革实践中所看到的文化事实。
市场经济不仅仅是一系列可见的制度、规范,更是隐藏在其下的对这些制度起着支持作用的文化和精神 。如果不将市场经济置于坚实的民主和自由的文化基础之上,市场经济不仅可能是短命的,而且可能是有害的
第三章 新阶级,旧景观
中国社会正在从一个同质社会迅速的走向一个层次分明的社会;从一个差别很小的社会演变成一个差别急剧放大的社会。差别的形成过程正是一个社会内部能量聚集的过程。
农民,被隔离的底层
当中国城市大规模的重启市场化的进程之后,中国农村在资源竞争中的天然劣势就立即暴露在了人们面前。与此同时,邓小平农村改革奇迹的过渡性和局限性也被暴露出来。
农村问题在当代中国的严重性与复杂性在于:它几乎与中国城市的失业问题交织在一起。如果放任农民工进城,那么他们就可能与城市失业工人形成生存竞争,如果以提高粮食价格地办法将农民继续留在土地上,则可能对已然非常困苦的城市失业工人构成致命打击。
中国农村基层干部确实有许多骇人听闻的纪录,但准确的说,他们经常只是这些悲剧的实施者,而不是导演者,真正的导演者是具有强大剥夺性的中国官僚体系,然而,他们却在农民看不见的地方。农村基层官员不过是这个层次复杂的官僚体系中的最低一层 ,是官僚体系这部噬血机器插入中国底层社会的一个个针头。这个位置注定了中国农村基层官员将在官僚机器与底层民众的冲突中扮演打手的角色,而在资源极其稀薄的中国农村,与挣扎在温饱线上的农民争夺生存资源,这个角色就必然会带有某种血腥的气味。
中国改革的一个隐含逻辑是官僚利益的最大化。这样,中国官僚的行为激励中就不仅包括了政绩的极大化,而且也同时包括了个人财富的极大化。财富最大化所引发的自我激励虽然没有政绩激励那么具有合法性,但其激励强度并不亚于政绩激励。经过改革 20 多年的摸索,中国官僚甚至能够将这两种看似冲突的激励非常巧妙的融合起来
农民收入实在是中国经济和财政状况的一个晴雨表。
只有将农村统摄于改革时期整个官僚体系的框架中,而不仅仅是把农民局限在与基层干部博弈的框架中,我们才能完整的理解今日中国农民的困境。农村问题,无论是在政治上还是在经济上,本质上都是一个城市问题。这种本质,在中国最近几年中国城市化最为迅猛的时期,表现得极其尖锐。城市化,究其本意就是将农民城市化,而土地作为一种重要的资本则是农民融入城市化进程的根本。然而,恰恰是这种资本,却遭到了无情剥夺。
我们经常可以听到中国的官员感慨说,我们农民多么好呀。他们是在赞美中国农民的超级忍耐力。他们也经常将社会稳定的希望寄托于中国农民的这种驯顺性格上。的确,只要剥夺没有超过生存底线,中国农民就是人们眼中的顺民、良民、贱民,但如果超越这一底线,中国农民就会立即显示出他们的另外一种历史面目:暴民。
暴民是临时聚集在一起的破坏集团,没有长期的组织目标,不善于谈判,也不屑于谈判。他们最大的愿望就是破坏和颠覆。
到目前为止,就我们阅读和亲历所及 ,中国农民还仅仅将他们的愤怒集中在他们看得见的基层官僚身上,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永远不会对整个官僚体系的合法性提出挑战。
塔吊上的农民工,悬空的阶级
与 80 年代的民工相比,现在这支游离于城市和乡村之间的巨大群落已经具有截然不同的性质 。因为他们是迫于生存压力而不是比较利益而离开土地的,他们是再也回不去的一群。他们是没有未来的城市人。他们是没有过去的农村人。
中国历史告诉我们,农民——这个在平常被人们视而不见的底层阶级,一旦流动起来,就会立即凸现出它的威慑意义。也正是从这个角度看,农民工才是代表中国农民重构中国社会的主要力量。于是,解决中国的农民问题实际上就是解决中国农民工的问题。
中国的所谓农村问题,根本上就是一个城市问题,是中国城市能不能,愿不愿为这些乡下人提供温饱生活的问题。
在中国年轻一代的农村移民中,不会、不愿以及由于耕地太少无法务农者的比例高达 70%。这意味着,他们已经是一群不工不农、不城不乡的边缘成中国历史上标准意义上的“流民”。所谓流民,即是指那些无法顺利出卖身体的人,而当身体都无法出卖的时候,身体就可能变成暴力的资本。看看中国那些争先恐后的卖血者,我们就能知道,中国农民工与流民之间的距离实际上是多么的接近。一场不起眼的经济停滞就可以促成这种身份的彻底转换 。
到目前为止,就我们观察到的情况而言,中国城市中的农民工都是以地缘的纽带小规模的聚集在一起,这种“共同体”给了他们相互帮助和相互救济的最后庇护。但谁也不能保证,如果情况长期得不到扭转,这些现在还在起到稳定作用的“共同体”会不会变成一个个小型的犯罪集团。
与其他国家相比,中国似乎是一个底层革命特别频繁的国家,近有毛泽东的革命、洪秀全的太平天国,远则有无数的底层造反运动和王朝更替。这应该使我们对底层革命抱有更高的警惕和敏感。底层革命从来就是“瞬间”出现的,不会给出明确的提示和预兆 。因为它的基础早已经成熟。
当一个意外事件变成引发一场骚乱的原因的时候,足以证明人群中早已经储备了相当强烈的情绪。
一个集体象征物的不幸遭遇,能够立即引发一场集体行动,说明这个集体对自己的处境已经有相当清醒的自我意识。
在这个意义上,农民工作为一个群体,自我认同度比传统产业工人的还要高,其群体边界也更加清晰。他们甚至通过衣着就能一眼识别自己的同类。换句话说,这个集体已经具备了某种程度上的阶级“自觉”。
更大规模的底层运动已经为自己找到了最基础的群众。现在的问题是,他们能被积极和理性的组织起来吗?如果不能,他们会不会成为某种临时聚集起来的横冲直撞的破坏性力量?一壶持续升温的水总是要开的,不是以这种形式,就是以那种形式。
工人,关键的少数?
在经历了 25 年的改革之后 ,中国的工人的地位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从“领导一切”的主宰地位跌落到今天几乎社会最底层的地步。
与农民相比,工人的生存方式决定了,一旦失去工作,他们就可能立即沦为赤贫和饥饿状态。对此,我们恐怕很难寄希望于中国形同虚设的社会保障网络。以我们对中国分配机制的了解,如果我们能够稍微延缓中国贫富分化的零博弈趋势,可能已是最高目标。所以,由最先苏醒的中国失业工人为主导的中国工人,将成为影响中国未来的又一股重要力量。这个力量并不会由于工人的职业和收入分化而彻底消失。相反,由于失业工人生存状态的绝对贫困化而会变得更加具有烈度。与中国庞大的农民群体相比,中国工人可能是下层中的少数,然而,其组织性和认识能力决定了,他们可能是关键的少数。而失业工人则是这些关键少数中的关键。
在中国,将所有改革问题都归咎为“计划经济”是一个非常时髦的“理论”。但在失业工人亲眼看到他们昔日的领导们在一夜之间就能积累起巨额财富的时候,他们会相信这是真的吗?
有非正式的统计表明,失业工人在中国自杀者中占有相当比率。这说明,许多失业工人的生活挫折已经达到了他们个人的承受极限。今天,当这种悲剧真正发生的时候,人们似乎却不再热衷于传播。这或许是人们已经习惯了悲剧,学会了残忍;也或许是人们正在准备这个故事的后半部分。的确,就中国的改革的进程而言,中国工人在改革中的故事还远远没有讲完。
工人已经开始从政治的层面来来理解自己的处境并直接诉求政治的解决方案。他们已经意识到,他们困苦是一种政治压迫的直接后果。历史一再表明,如果工人的经济斗争长期没有得到合理的结果,他们就会逐渐将斗争转向政治领域。在中国,政治斗争的可能是存在的,而且也是现实的。
正是因为中国知识分子在改革中各种激进的“表达”,他们才成为了中国改革中除官僚利益集团之外的一个相对受益的阶层。这证明了一条中国式的真理:会叫的孩子有奶吃。
如果考虑到一批边缘知识分子可能掉入这个阶层,那么,一个规模庞大,具有阶级自觉的中国底层阶级实际上已隐然成军。这将是一股巨大的山洪,一旦遇到社会或经济危机,就可能夺路奔涌。我们无法预料这个山洪会不会爆发,也无法预料它在什么时候爆发,但它以及它所携带的能量却是真实存在于我们这个社会中的。这是一股被长期压缩着的,具有深刻挫折感的力量。它是惰性的,但一经激活就会迸发强烈的攻击性。不断增加的中国城市失业工人可能就是激活这股能量的一种关键成分。
当人口中的 70%被排除在经济增长的成果之外的时候,这个经济体系长期增长的潜力无论如何是值得怀疑的,而这个社会的稳定也注定只是一种短暂的现象。事实上,越来越多的下层人群开始铤而走险的现象暗示我们 ,中国下层社会正在又一次处于历史性的嬗变之中。
一个社会的阶层景观恐怕比所有的经济指标都更能准确的描述这个社会的现代化程度。这在所有的发达国家的历史中都已经得到证明。
无论是求诸于我们的日常经验,还是求诸于各种社会学研究,我们都能够发现这样一个“阶层定律”:与中国官僚利益集团的远近、亲疏,决定了中国人在最新一轮阶层分化中的命运。
中国改革中曾经一度被打开的阶层流动窗口,正在随着中国改革的变质和终结,而被一扇扇地重新关闭。这是一个非常危险的趋势,它意味着,中国下层阶级的困苦可能还刚刚开始。因为中国的历史和现实都证明,一个不受约束和监督的官僚利益集团,天生就具有掠夺的性格。
第四章 谁在治理中国
中产阶级幻觉
米尔斯的“白领”概念可能是一个最富解释力的值得继承的视角。白领涵盖广泛,但仍然有一个可以大致概括出的特点,那就是:他们都是在从事某种管理性和技术性的工作,他们是凭借知识和脑力,而不是传统的体力来完成他们的职业行为的。
如果中国改革中隐性的分配逻辑已经定型,那么,中国中产阶级的命运也就早已经注定。由于存在着一个顽强而稳固的掠夺性分配体制,所谓中产阶级可能永远只是一个两极社会的欺骗性点缀。
中国的这种产业结构特点,固然是受到了国际经济体系的挤迫以及中国本身的比较优势的影响,但影响最烈的莫过于对国内公民的各种经济和政治权利的剥夺。
当他们在描述中国中产阶级的规模时,他们实际上是在测算潜在消费市场的规模。从历史的角度看,中产阶级的成长与消费社会的兴起密不可分,呈现高相关性。在许多人看来,中产阶级是天生的消费阶级,是消费欲望与消费能力的完美结合。
消费,既是中国中产阶级区别于其他阶层的外在阶层标志,也是他们内在的共同意识。在消费上制造差别,并赢取社会声望,消费上的前卫性就是中产阶级们必然要追捧的。
在某个短暂时段中的集中消费浪潮,可能与中国的收入结构以及独特的国民性格有关,但却可能造成中产阶级社会正在按照某种历史必然性准时到来的错觉。零碎的事实和大胆的猜想,是中国时下中产阶级想象的两个主要来源。
在几乎所有的中产阶级论述中,中产阶级一直被赋予了社会稳定器的标准政治形象。这基于这样一个假设,即中产阶级在政治上具有与他们的阶级地位相吻合的政治保守意识。所谓消费前卫、政治后卫,就是对中产阶级意识的一种形象概括。显然,这是出自先发资本主义国家的一种历史经验。不过,中产阶级成为社会稳定力量并不是不需要条件的,这不仅与一个国家的制度条件,文化条件有关,也与中产阶级自身的规模和素质有关。彼中产阶级并非此中产阶级,在我们看来,中国的中产阶级可能恐怕很难担当塑造社会主流价值,消解社会激进力量的角色。这不惟是中国中产阶级人数极少,而且也是因为中国中产阶级从根本上缺乏稳定和独立的政治意识。极而言之,他们根本就没有属于自己的价值观。
如果真的遭遇经济境遇上的突变,对在经济增长中受益良多但在精神上却极其脆弱的中国中产阶级来说,将可能意味着某种不能承受的挫折。中产阶级最重要赖以维系他们阶级地位的最重要的保护伞,就是他们的职业稳定性,但任何经济衰退,首先要攻击的就是这种职业稳定性。在这个意义上,中国新生的中产阶级的未来实在前途叵测。
由于中国的经济竞争力集中在廉价劳动力上,所以白领中产阶级将是经济衰退时期遭受失业困扰最为严重的一个阶层。
中产阶级没有财产,但却具有人力资本,他们信奉这种资本的力量,也普遍将自己的成功归功于这种力量。这种伪意识,使中国中产阶级产生了一种认知上的迷乱,他们误以为这种自我奋斗是不需要体制和制度条件的。
既无组织资源 ,又无制度依恃的中国中产阶级将如何表达他们的诉求? 可以肯定,要不了多久,中国中产阶级就会因为各种原因而开始具有强烈的表达愿望。然而,他们已经注定是政治上无关紧要的一群。因为他们既无表达渠道,也无表达能力。一个被都市媒体渲染成时代英雄的中产阶级,实际上是精神和政治上的侏儒。这大概就是当今中国中产阶级的本来面目。他们连自己的命运都无法把握,又如何有力量去建设、维护一个稳定而温和的社会呢?
谁在治理中国?——阴影中中国的精英们
所谓精英,其实就是那些运用政治权力、经济权力和文化权力对社会施加重要影响并对大众具有示范作用的人。
当经济发展成为一种迷信或者一种意识形态的时候,经济的专业性实际上就岌岌可危了,其代价和可持续性也就相当可疑。
在经济发展的问题上,经常的情况是,中国官僚精英主要利害计算既不是出于专业考虑,也不是依据民意取向,而是依靠对政治和政策的揣摩。在这个意义上,中国的官僚精英仍然是旧式的官僚。他们既不是能够坚守专业原则的专家,也不是行政管理方面的行家,而是一群将取悦上级放在第一利害考虑的旧官僚。
在一个权力不受或很少受到监督的社会中,权力的魅力更是巨大。所以,中国官僚精英中一直隐藏着一种深刻的权力崇拜。
中国官员的遴选机制极不透明,遴选标准也非常模糊。这样,中国官僚精英要想在仕途上一展宏图,就必须以人身依附的方式极力接近某些关键人物,迎合这些人物的各种需要,用更加通常的话来说,所谓“跟对人”。
资本家在中国的真实地位要远远高于正式意识形态所愿意承认的。
在改革早期一度被人们津津乐道的“不找市长找市场”的企业家精神,正在悄悄的被“不找市长当市长”的权贵气质所取代。隐匿于这种精神嬗变背后的时代背景是:一方面市场空间已经变得日益狭窄,通过市场纯市场手段获取利润的成本开始变得极其高昂;另一方面,各种关键资源(比如资本、土地)仍然高度垄断在政治权力手中,而这些资源正是经济精英更上层楼的必经阶梯。
通过政治权力而不是市场来瓜分这些资产,不仅快捷、而且廉价。这种诱惑加大了中国经济精英在新时期重新靠拢政治权力的动力。
中国的转型在中国社会培养了一种顽强的文化信念,只求结果、不问手段。中国经济精英们正是这种文化信念最坚决的拥护者。他们对现代商业文明的基本伦理非常陌生,而且根本就不屑一顾。
始于 1999 年的高校大规模扩招虽然从表面上看是一种市场行为,但在高等教育完全被国家垄断,而文凭(注意:不是教育)又极其稀缺的情况下,实际上就是当局送给知识精英们的一种巨额财政补贴。事实上,中国的高等院校几乎从来就没有经历过真正意义上的市场竞争。
任何成功的统治都需要行政精英和知识精英之间的合作,这并不独独是中国的特色。中国的特色在于:中国的知识精英所赖以安身立命的高校、研究机构几乎完全为政府所有。换句话说,他们几乎统统是政府的雇员。
一个充斥着乌托邦精神的知识精英群体固然是可怕的,但一个完全泯灭了理想主义的知识精英群体,也具有同样的灾难性。当今中国知识精英群体在精神上所呈现的,正是后一种可能性。
这意味着知识权力(作为一种独立的权力)对政治及经济权力将完全失去它的制约能力。
相对于中国政治精英的绝对控制力 ,中国经济及知识精英对社会的影响力仍然相当有限,但经济及知识权力作为一种单独的权力正在日益扩充自己的疆域则是一个显而易见的趋势。
第五章 财富到哪里去了
滚烫的土地
有理由相信 ,中国在 1990 年代尤其是 1990 年中期之后出现了严重的分配问题,而这个分配问题的性质已经与改革前期截然不同。这就是说,从这个时候开始,中国的经济分配已经呈现出明显的零和博弈现象。
改革时期农村财富向城市的转移主要是通过以下三种途径实现的。
- 一是深入农村基层但实际上代表城市利益的官僚体系对农民所进行的收刮
- 第二种途径,则是通过对流入城市的民工实施制度性剥削来实现的。
- 第三种途径,是通过对农民土地权利的剥夺来实现的。
这一剥夺可能导致的更加危险的后果在于:它剥夺了中国农民以主体身份(而不是客体)参与现代化的可能性。这等于人为的制造了一个庞大的社会底层。
向市场阶级寻租
财富从社会不同阶层向官僚利益集团汇聚。这主要通过以下几种形式完成。
一是官僚利益集团对市场阶级的剥削。
“份钱”的确是一个相当形象的名词,它象征着官僚利益集团特许人们进行市场活动所收取的那一份租金。
与上述对市场阶级的直接剥削不同, 腐败收益主要是通过对国有存量及流量资产的侵吞,通过对财政资金的巧妙贪污,通过对属于社会公众的银行资产的盗窃而来。
当权贵们的盗窃和抢劫在事实上合法化的时候,社会财富迅速向少数官僚上层汇聚,就是一个难以避免的后果。
宁赠友邦
在中国的政治现实中,很容易推论,任何财富流失都将最终传递给中国的弱势阶层。
如果将“人”贬低为一种自然资源(甚至“贱”于自然资源), 并作为一种值得炫耀的“比较优势”加以出口,不仅是一种最大的财富流失,也意味着这个经济体长期竞争力的丧失。从历史的常识出发,我们似乎从来还没有看到过那种依靠虐待本国人民就能够发达起来的国家。然而,问题的诡异之处在于,这种以财富流失为主要内容的外向型经济,似乎正在成为中国经济得以正常运转的一个决定性条件。这很可能说明,无论在经济结构上,还是在要素有效率的组合上 ,中国都已经出现了严重的障碍。
锈蚀的团结
事实上,一个社会贫富分化的危险性从来不在于富人有多富,而在于穷人有多穷。当有人一点都不脸红地吹嘘自己在扶贫工作取得了巨大成就的时候 ,中国为穷人确立的贫困标准竟然是每年每人收入 637 元到 882 元。这个标准只是世界银行每人每天 1 美元标准的 1/4 左右。
中国的严峻的贫富悬殊问题,并不仅仅只是在危机时刻才会显示出它的政治打击性,经常的情况是,它只是给一个脆弱社会结构的最后一击。而在这之前,它往往会以一种不那么具有爆炸性的经济形式表现出来。在中国,它就是消费能力的长期低迷。
中国的消费率不仅没有追随经济发展而提高,反而不断显著下降。到 2003 年,中国的消费率已经下降到只有 55.4%的超低水平。
中国内需不足的一个重要原因源自于中国财富分配的严重不公,源自于中国存在着一个庞大的几乎没有消费能力的底层社会。
在这里,人们可以看得非常清楚,分配结构的失衡在先,消费率的低迷在后。分配结构决定了消费结构。在如此低迷的消费率之下,要想维持一定的经济增长速度,便惟有像吸食鸦片一样地不断提高投资率(包括不计成本地吸收 FDI)。这进一步扭曲了投资和消费的比例关系。
可见,中国目前建立在畸高投资率,畸高外贸依存度基础上的经济增长,实际上是一个极其脆弱的恶性循环过程。而其总源头,则是中国国内财富分配的极端不均衡。换句话说,中国怪异的产业结构不过是中国国内异常分配结构的外在表现。
在相当程度上,政治结构决定了分配结构,分配结构决定了经济结构。严重的贫富悬殊以及由此引起的经济结构畸形只是政治不平等经过一连串中间过程之后,所呈现出来的最后结果。当现存的经济结构无法支持进一步的经济增长的时候,经济对政治的倒逼效应就会开始。这种倒逼效应是以激烈还是以温和的方式展开,则取决于政治结构的适应能力。
如果大多数社会成员不能从他们置身的那种秩序中获得他们认为基本公平的回报,他们就不可能信任这种秩序,而当他们不信任这种秩序的时候,这种秩序就绝对不会是有效率的。除非他们受到了某种强制。而强制的秩序,不管是计划形式出现的,还是以某种受到操纵的市场形式出现的,都不可能表现出长期的效率特征。相反,它所激发出来的破坏性则可能是长期的。